每天早上,我在不同的地方醒來。
有時候,是水井旁,一大片及腰的青草,劃過個子矮小的我,在稚嫩的肌膚上留下一道道紅色的印子。
有時候,是兩戶人家中間的河道,在樹下,我看見阿坤撒網,舖天蓋地。
每個清晨,天色未亮,阿坤把我包在棉被裡,抱上年久的老轎車,就這麼一路搖到他釣魚的地方,繼續睡著。
等我醒來,我會知道該去哪裡找他,到有水的地方,找一個三十多歲男人的背。
那時的阿坤還是黑手,晨間釣魚之於他,是樂趣,也可以爲窮苦的一家子加菜。
小小的孩子無人照顧,小小的腦袋也總是很純粹的,就只是等。
寄住外公家,期待父親母親會來看我。
坐在小溪旁,等著無辜的魚兒還不上勾。
待在轎車裡,希望大哥趕來救我。
就只是等著,心無旁鶩。
黑手阿坤,後來換了工作,變成校車司機阿坤。
我等待的場所,也從溪湖池畔,變成文生中學的停車場。
車庫旁,總是有個寫著高壓危險、請勿碰觸的地方。
調皮搗蛋的學生,最愛來這裡遊玩閒逛。每每他們發現我,總不忘順手上演拍打餵食的戲碼。
拍打車窗、搖晃車子,搭配幾聲示威的怪叫,就足以讓我感到害怕發抖了。
學校的下課鐘響,彷彿暗示酷刑的來臨,我恨不得能把自己整個人嵌進車子裡,和老綠轎車合為一體,徹底隱藏。
可惜身子雖小,卻沒有小到不被人發覺的地步,國中生下課時間的小樂趣,對我而言是一場可怕的惡夢。
某日,三個學生又如往常一般,搖晃車子又拍又叫。
我無助的坐在車子裡,驚懼的表情意外的取悅了他們,以為酷刑能因此減輕,卻只是延長了酷刑的進行。
拍打與搖晃、搖晃與拍打,不斷不斷。我等著,期盼著,緊閉雙眼,只求給我上課鐘聲,就夠了。
突然,駭人的動盪停止了,我睜開眼,望向四周,只見同樣穿著校服的哥哥出現了,他沒有舞動拳頭,只是訓斥幾聲,那群小流氓便低著頭落荒而逃。
我一定沒有表達出我內心萬分之一的感謝,我只是趕緊打開車門,讓哥哥坐進來,和他一起分享福利社買來的餅乾。
我也一定沒有說,那一刻,他在我心目中,絕對超越了那些需要變身才能拯救地球的英雄。
小時候的我,夜裡在家裡睡去,白天卻在各式各樣的地方醒來。
教室裡沉睡的孩子、我抱著他們起身的姿態、偶爾閃過小純待在車子裡落寞等待的身影,層層疊疊,感覺上莫名熟悉。
一幕幕影像,從哪個角度看都似曾相識。
蓋在孩子身上的粉綠色被子,終於串起回憶,這一個個發生在孩子上的故事,不也都是我麼?